那天,应女儿要求做了梅干菜烧肉。这是家中存货,最后一次吃了。将梅干菜泡进水中,很快出来浓重的汁水。一边倒一边心疼,这样气味的梅干菜,没了。这个泡菜的水,可不可以不倒掉?因为我知道,梅干菜非常干净,干净得难以想象。
说起来,女儿长这么大,所吃的梅干菜,都是这一款,来自舟山老家姨奶奶们的馈赠。孩子的奶奶,有两位姐姐。三姐妹的感情,几十年来像出嫁前一样好。先生说起两位姨妈,总是充满深情。不止一次,他和我说过小时候在姨妈家的种种趣事,最难忘的都是好吃好喝的东西。
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两位姨妈家都各有三个孩子。但是,对于来走亲戚的姨侄们,从不吝啬家中的所有。每每他们过去,姨妈们会翻出家中平时舍不得吃的好物,做给他们吃。这样的传统,持续到我成为这个家庭一员以后。虽然去吃饭的机会不多,离开时总有这样那样的乡土特产让我们带走。
因为小姨夫走得早,大姨家的记忆更多。梅干菜,便是大姨家的保留节目。尤其在知道我们喜欢吃以后,即便没去拜访,只要有机会,姨妈会托人带到舟山家中,留待我们回去拿。
扬州并不缺少这样的食材。扬州不叫梅干菜,而是用冬天腌制的名字称呼为“大咸菜”。过去冬天,交了小雪以后,家家户户会将平时不用的大缸收拾出来,一百斤两百斤的大菜运回家中擦干净腌制起来。
过年后开春,一旦阳光灿烂,家家户户又开始晒大咸菜。扬州的大咸菜有两种,一种是煮熟后晒干,一种从水缸里捞出来直接晒干。两种味道各有千秋。个人更喜欢煮熟的那种,至少做红烧肉时,容易烧烂。窃以为,只有烧得糯烂的梅干菜烧肉,才能深得这道菜的精髓。
姨妈家的梅干菜,食材不是青菜,而是用花菜外面的青绿叶瓣。洗净晾干后,用九蒸九晒法制作而成。不但做红烧肉好吃,用来烧一种叫做鳓鱼的海鱼,也非常好吃。经过九蒸九晒以后,梅干菜吸收了阳光的精华,开锅即烂。不但有菜的气息,还有阳光的味道。
这些年,姨妈们老迈年高了,做梅干菜已经力不从心。可是,只要我回到舟山,隔三差五的,还会有一些带回来。虽然越来越少,味道却从未改变。试着买了扬州市场的干咸菜回来,吃起来不是那个味。有一次买到了生咸菜晒干的干咸菜,肉烂了,菜还硬邦邦的。将肉吃光后又放了一次肉再烧,还是没吃到糯烂的感觉。再不买了。
也试着从网上买了号称最正宗的绍兴梅干菜,里面还有笋干。依旧吃不出舟山带回来的味道。我知道,不是菜有问题,而是嘴巴吃刁了。就像走遍万水千山也难忘妈妈菜一样,姨妈家的梅干菜,成了一种符号与标签,只属于我们自己的记忆。
今年春夏间,两位姨妈相继离去。我的眼前,不但浮现出两位老人慈祥的脸庞,嘴巴与心里,同时泛出梅干菜的鲜香来。我知道,姨妈家的梅干菜,将会与姨妈一起,被我深深珍藏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,在不经意间涌现出来。
九月初回舟山,去看望九十七岁的大姨夫。没想到老人家悄没生息地走到里间,拎出了梅干菜。我惊呆了。仿佛又看到大姨笑吟吟地从冰箱里翻出两条大鳗鱼,仿佛听到她说,这是从船上买的,透骨新鲜。眼前浮现出那年到大姨家,看到从没见过的青色大扁豆,好奇地询问是什么品种。
大姨和大姨夫没说出具体名字,而是给了我两大袋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豆子。印象中紫红色的扁豆好吃。没想到拿回来烧了后,从未吃过的好吃。在农村自家种过很多年扁豆,这种又大又青的扁豆,没见过。后来又一次与二老说起,他们懊恼得不行,连说家里当时还有一大袋,应该都给我带走。
搞得我连连声明,单纯觉得好吃,没有想要的意思。认识两位阿姨三十几年,很惭愧极少带东西给她们。每每从她们那儿带东西走时,我都很不好意思。先生和公公婆婆总是安慰我,阿姨家的,没关系。
我知道,她们老姊妹们感情好好。我们有福气,享受到她们深厚亲情的福荫。以至于每次去看阿姨,不带走点什么,阿姨便有了负担似的。
阿姨走了,姨夫还在。将姨夫赠与的梅干菜带回扬州,细心收好。那天和女儿电话说起,问她要不要。她连连表示“想要”。转天去快递给了她。
可能,她以后没机会吃到大姨奶奶家的梅干菜了。大姨夫马上到期颐之年。梅干菜断不会由他做成。那天送给我们的,可能也是他们家中的仅存了。
愿大姨夫健康长寿。愿大姨小姨在天堂依旧姊妹情深,相互照应。
以此文,怀念两位慈爱的阿姨!